段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雾,劣质烟草燃烧的焦油味混合着陈年家具的朽木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。段长王德发深陷在他那张宽大的皮转椅里,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一团灰蓝色的浑浊气体中。办公桌那头,林野的声音已经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他指着摊开的监测报告,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:“段长,您再看这里,K117+500到K118+000这一段,连续七天的沉降速率都在加速,平均值已经跳到每天1.8毫米,峰值点甚至摸到了2.4毫米,这趋势……”
喉咙一阵灼烧般的刺痛,他艰难地咽下口水,仿佛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炭。窗外,深秋的冷雨像个固执的怨妇,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玻璃,留下蜿蜒的水痕,像一道道泪痕,模糊了外面那个被雨水浸泡得发胀、了无生气的世界。他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数字,这是第N次了,他必须再次解剖它们,去触摸、去理解那潜伏在冰冷表象之下,随时可能破土而出的致命威胁。
“段长,这不是小打小闹的起伏。按照《铁路线路修理规则》第3.2.1条,路基沉降速率预警值是多少?是每天1.0毫米!我们这里,连续超标,峰值翻倍还不止!这底下肯定有问题,可能是软土层加速压缩,或者地下水位异常波动掏空了基底……”林野的声音不自觉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,“这就像血管里有个地方在不停地渗血,表面看着没事,但里头随时可能……”
“小林啊——”王德发突然抬手,打断了林野的话。那只手从烟雾里伸出来,皮肤松弛,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黄褐色烟渍。他慢悠悠地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支烟,在桌面上笃笃地顿了两下,才叼进嘴里。银色的打火机“啪嗒”一声脆响,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头,新的烟雾升腾而起,将他那张浮肿的脸庞笼罩得更加模糊不清,像一张受潮褪色、边缘卷曲的旧照片。
“小林,”他长长地吸了一口,烟头骤然明亮,映出他眼底一丝疲惫的浑浊,“你一门心思扑在数据上,这个态度,好。技术干部,就该这样。”烟雾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出来,形成一个个飘渺的圈,在两人之间盘旋、消散。“但是,”他话锋陡然一转,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,“干工作,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数字。要懂得看全局,要懂得…顾全大局。”
他那只夹着烟的手随意地挥了挥,驱散面前一点碍事的烟缕,目光却没有落在林野脸上,而是越过他,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雨幕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疲惫:“你知道咱们工务段,今年局里的安全综合考核,排第几吗?”他顿了顿,没等林野回答,自己揭开了答案,那声音像块湿透的破布砸在地上,“倒数第三。”
“倒数第三啊!”他猛地提高声调,夹烟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,烟灰簌簌落下,“再出点幺蛾子,捅出篓子来,别说我这个段长,整个段里,从机关到班组,有一个算一个,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!年底的奖金?评优?提干?统统泡汤!到时候人心散了,队伍还怎么带?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胸膛起伏,吐出的烟柱又浓又直,“陈大奎这个人,是,脾气是急了点,点火就着。可你想想,他在一线干了几十年?风里来雨里去,什么场面没见过?经验!经验这东西,有时候比你们那些个仪器测出来的数字,更靠得住!”
“年轻人,”王德发的语气放缓,甚至带上了一点长辈式的语重心长,可那眼神透过烟雾,却像两根冰冷的探针,牢牢钉在林野身上,“要学的东西还很多。有时候,事情得学会……嗯?圆融一点?不要动不动就非黑即白嘛。我们搞工务的,安全是天,这没错。但天底下的事,哪能光靠一条道走到黑?该变通的时候,就得学会变通。”
林野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下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。一股冰冷的、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。顾全大局?变通?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藻,像一层油腻的糖衣,包裹着的却是他此刻真切感受到的、正在脚下这片土地深处悄然发生的溃烂!那加速沉降的数字不是冰冷的符号,那是无声的尖叫!他仿佛能透过脚下的楼板,听到地层深处细微却令人心悸的、土石结构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,如同朽木在断裂前的最后哀鸣。
他的目光,像被磁石吸引,不受控制地落向段长那张宽大办公桌的一角。那里,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锦旗斜倚在笔筒旁,红绸缎的底色依旧鲜艳刺目,上面几个烫金大字——“优秀工区”——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虚浮的光。只是那耀眼的金色边缘,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损得起毛、卷曲、黯淡,像一张咧开的、无声嘲讽的嘴。
就在这一刹那,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,一股混杂着窒息般的沉重与某种尖锐如针、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回忆之流,骤然轰开了林野记忆深处的闸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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