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裹着初夏草木的青涩,拂过林家小院低矮的石墙。灶间烟囱吐出一缕灰白的叹息,正缓缓融进瓦蓝的天空。林小山蹲在门廊的青石阶上,身前摆着一只瓦色粗陶坛子。他爹林有田佝着背,布满裂纹的手掌将洗净晾干的芥菜一层层、严严实实地铺进坛底,撒上粗粒的海盐,再放一层菜,再撒一层盐。空气里弥漫着盐粒的咸涩和新鲜芥菜那股独特的、略带辛辣的植物气息。
“使劲,压瓷实喽!”林有田低沉的声音像石头摩擦。小山便咬着牙,用洗干净的小木墩,再次用力向那层层叠叠的翠绿按压下去。沉甸甸的触感透过木墩传到掌心。这坛子里压的,远不止咸菜。还有泥土的笨拙期盼,村巷里乡亲们口口相传“出去闯荡”的模糊光亮,以及爹娘干裂手掌里攥出的最后一把力气。
最后的盐粒撒入,用洗净的圆润鹅卵石沉沉压顶,竹篾编的盖子盖上,隔绝了光线,只余下漫长岁月里发酵、腌渍的命运。母亲王桂珍倚着油腻腻的门框,指腹抹过眼角:“城里东西精贵,口味刁。带着这个,是咱家的味道。”她声音细细的,被风吹得有些飘忽,“实在艰难了,想想你爹腌菜这力气,再难,还有力气熬。”
小山喉头滚动着沉闷的硬块,视线牢牢锁在那坛子上。半旧的迷彩色背包塞满了换洗衣裳,脚边那只蓝白条纹、沉甸甸的巨大编织袋也已胀满,鼓鼓囊囊地歪在沾着泥点的石阶边。爹站起身,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裤缝上局促地搓了搓,最终探进那洗得发白的衣襟内里,掏出一个薄薄的、用粗糙蓝布仔细缝合的小包。针脚歪扭,却缝得异常紧密。小山认得这布头,是母亲压箱底、预备给他将来娶媳妇做新衣剩下的。
“拿着。”林有田把小布包塞进小山同样粗糙的手里,声音压得很低,像怕惊扰了院里的鸡鸭,“缝在裤头里面,贴身带着。车票钱之外……别嫌少,应急。”
布包里是几张卷得仔细的温热纸钞,沾着父亲常年劳作、混合着土地和汗水的气息。这就是家里能挤出的全部盘缠。小山紧紧攥住这带着体温的小包,布料的粗粝感摩擦着掌心,那股温热却沉重如烙铁,深深压进皮肉。
蜿蜒狭窄的青石板路两旁,零落的乡亲们站在自家门槛内,或端着饭碗,或倚着门框,目光黏在这对一肩背着硕大编织袋、一手小心翼翼抱着瓦坛子、一脚试探着迈向村口佝偻身影的父子身上。眼神复杂交织,沉淀着世代困守山坳的麻木,亦闪烁着对未知“外面世界”那点遥远而模糊的光的微弱期盼。这光落到小山肩上蓝白条纹、臌胀得随时要裂开般编织袋,更显出难以承载的重量。
“林小子!出去好好干!”
“小山啊,发达了可别忘了咱村!”
“有田叔,保重身子骨!”
……
告别声被山风吹得细雨飘摇。林小山低着头,目光凝在脚下坑洼不平、缝隙里挤出顽强青苔的石板路上,他闷闷地“嗯”着,不敢回头。只清晰地感觉到父亲那只骨节粗大、遍布裂口与厚茧的手,重重地、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另一边空着的肩膀上。每一下都沉甸甸的,那是嘱托的分量,是期望的硬度。
崎岖的村路走到尽头,在通往镇上那条简易柏油马路的豁口处,老周那辆饱经风霜、随时会散架的破旧中巴车,正在夕阳残血般的光线下,不耐烦地哼哧着粗气,喷吐着辛辣的黑烟。车门口挤着一堆模糊的人脸和捆扎凌乱的行李。林有田站定。浑浊苍老的眼最后看了小山一眼,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刻进骨头里。
“去吧。”他最终只说出了两个字。
小山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,点了点头,抱着那比石头还沉的腌菜坛子,挤进了混杂着汗臭、劣质烟草和牲畜腥气的车厢。车门吱呀呻吟着在他身后重重关上,像隔开了两个世界。
车内拥挤得像塞满的沙丁鱼罐头,人和行李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。破旧的发动机嘶吼震颤,每一次换挡都像是痛苦的痉挛。腌菜坛子成了唯一稳固的支点,被他死死抱在胸前。爹给的布包已悄悄缝进了内裤的暗兜里,布料的摩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它的存在。他将背包放在脚下,紧挨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、边缘已经开胶的旧运动鞋,小心翼翼地坐在锈迹斑斑的铁皮车厢地板上,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车身。车窗外,熟悉的山峦起伏,青砖黛瓦急速倒退,终于被涂抹成一片模糊灰黄的、望不到边际的田野。车内昏沉摇晃,气味混浊。小山眼皮渐沉,头抵着怀中粗糙微凉的坛身,意识沉向一片混沌。
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将他猛然拽回现实。车门哐当打开,一股复杂浓烈的、属于大城市的、难以言喻的气息——汽油、水泥尘埃、还有某种冰冷铁器的腥气——瞬间涌入鼻腔,粗暴地冲散了车里滞涩沉闷的空气。
“南江!南江客运总站!都下车了!”司机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口音,像吆喝牲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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