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股冰冷的绝望感,比这冬雨更刺骨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,像被冰冷的道夹板死死夹住。
“又漏了!”老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,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早已麻木的愤怒,“这破板房!早晚有一天让大风掀了顶,或者让溜下来的石砟车给埋了!”他骂骂咧咧地起身,摸索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边缘豁了口的旧搪瓷脸盆(盆底印着褪色的路徽),咣当一声,精准地放在了林野床铺正下方那片“雨”最密集的地面上。
“滴答……滴答……”
冰冷的水珠砸在空盆底,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,在这狭小、拥挤、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空间里,被放大了无数倍,盖过了窗外的雨声。这声音像一把迟钝的钢锉,一下下,缓慢而持续地锉刮着林野仅剩的、紧绷的神经。他僵坐在湿透的床沿上,冰冷的湿气透过裤子迅速蔓延上来。每一次水滴敲击盆底的声音,都像一记微小的道锤,砸在他心上。
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浆油污、指节粗大变形、虎口布满厚茧的手。这双手能抡起十八磅大锤砸道钉,能扛起沉重的轨枕,能操纵笨重的捣固机……却连一张干燥的床铺都保不住。一股强烈的、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猛地冲上喉头,比柴油机的尾气更令人作呕。
不能再这样了。
一个也不能再忍了!
一个念头,冰冷而坚硬,像在寒夜里淬过火的钢轨,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决绝的锋芒,猛地砸进了他的脑海。
他猛地站起身。动作太大,身下本就锈蚀的铁架床发出一阵刺耳的、令人牙酸的呻吟。湿透的、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被褥被他一把卷起,冰冷、沉重,像一个巨大的、浸透了屈辱的包裹。他像抱着一个无处安放的、被雨水彻底浇透的残骸,抱着那团湿透的棉絮和布片,一步一步,沉重地走向门口,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水光。
拉开那扇嘎吱作响、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,更猛烈的风雨裹挟着寒意立刻灌了进来,吹得他一个趔趄。他抱着湿透的铺盖卷,像抱着自己最后一点被泥水玷污却不肯熄灭的愤怒,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雨幕里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再次浇透,彻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剧颤。他低着头,弓着背,顶着呼啸的风,艰难地在泥泞的宿舍区小路上跋涉。每一步都陷得很深,泥水四溅,糊满了裤腿。道路两旁,是一排排同样低矮破旧的板房,大多数窗户都黑洞洞的,死气沉沉,如同废弃的守车。
然而,就在这条破败道路的尽头,那栋明显是后来加盖的、砖混结构的小平房——那是段里特意为“技术骨干”和“特殊人才”保留的单间宿舍区。其中一扇窗户,在灰蒙蒙的雨幕中,却透出异常明亮、温暖、近乎奢侈的光。
林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,像被无形的信号灯拦住。那扇窗户没有拉窗帘。
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,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。一个男人穿着干净柔软的浅色家居服,背对着窗户,正悠闲地站在一台方方正正、通体乳白色的机器前。那机器顶部有圆形的透明窗口,里面正有衣物在均匀地旋转、翻滚。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从机器内部透出来,映照着男人轻松惬意的身影,将他与外面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。他似乎正看着手机,嘴角带着笑,偶尔还端起放在旁边小几上的白瓷杯子啜饮一口——那个印着曲里拐弯洋文和动车logo、林野几个小时前刚刚在考勤机旁见过的杯子。
烘干机。林野脑子里跳出这个词。温暖干燥的热风,能迅速吸走衣物上恼人的湿气,带来干爽舒适。在这样一个能把巡道工骨头缝都冻透的暴雨寒夜里,那扇窗户里透出的,不仅是灯光,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、与他们的狼狈和冰冷完全绝缘的安逸。
窗户里的人影似乎被什么逗乐了,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。
林野像被那暖光烫到了一样,猛地低下头,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,发出擂鼓般的闷响。他抱紧怀里那团湿冷沉重、散发着霉味的负担,几乎是逃也似的,加快脚步从那扇透出暖光与安逸的窗户前快步走过,泥水疯狂地溅满了他的裤腿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、脸颊疯狂地往下淌,流进嘴里,带着咸涩的铁锈味。他不再看那扇窗,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泥泞不堪、污水横流的路面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一股灼热的、足以融化钢轨的洪流在冰冷的皮肤下疯狂奔涌,冲撞着每一根血管,寻找着决堤的出口。
那温暖的光,那旋转的烘干机,那悠闲的背影,还有那杯该死的、印着动车logo的咖啡……这一切,像无数根烧红的道钉,狠狠楔入他最后残存的忍耐。他抱着那团湿透的、象征着所有不公和屈辱的铺盖,脚步越来越快,最后几乎是在泥泞中奔跑起来,朝着这片宿舍区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——工区值班室——猛冲过去。沉重的铺盖卷在奔跑中甩动着,滴下的污水在他身后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、肮脏的轨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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