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举起的手,像被无形的、更加沉重的镣铐锁住,僵在了半空。愤怒的潮水迅速退去,留下的是更广阔、更冰冷的绝望沙滩。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,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。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,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。
他站着,低着头,肩膀垮塌。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,仿佛要在地板上烧出两个洞来。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,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他才极其缓慢地、极其僵硬地移动脚步,绕开地上的笔和滑开的椅子,走到键盘前。
指尖冰冷,带着细微的、无法控制的颤抖。他抬起手,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,伸向那个磨得发亮的“Enter”键(“确认”通常映射为回车键)。指尖悬停在键帽上方,微微停顿。然后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、放弃一切抵抗的顺从,轻轻地、却又无比沉重地按了下去。
“啪嗒。”
一声轻响。
屏幕上,那刺眼的红色警示框瞬间消失。分割的监控画面重新显现,各司其职,平静如常。轨温曲线依旧在不为人知的角落,描绘着属于钢铁的、无悲无喜的命运。红色的计时器数字冷酷地重置:15:00。
新一轮的绞杀,开始了。
林野没有立刻坐下。他站在那里,背对着屏幕,面对着那扇冰冷的、刚刚被道尺撞击过的防火铁门。门上,在刚才撞击的位置,留下了一个小小的、不易察觉的凹痕,旁边蹭掉了一小块灰色的油漆。
他慢慢转过身,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:摊开的、带着丑陋裂痕的真题卷;被戳破的草稿纸;滚落到桌角的、没电的计算器;掉在地上的笔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。
那柄沉重的道尺,静静地躺在阴影里。金属的冷光在屏幕微弱的反射下,幽幽地闪烁着。尺身上,“效率 = 0.58”的刻痕,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,在幽暗中无声地控诉。
他没有去捡它。
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绕过椅子,重新坐了下来。折叠椅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。他挺直腰背,坐得笔直,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悲壮的平静。
他伸出左手,用拇指和食指,极其缓慢地、极其用力地,揉搓着两侧剧痛的太阳穴。仿佛要将那里面翻江倒海的疲惫、愤怒和绝望,都揉碎、挤出来。
右手则摸索着,在桌面上找到了那支掉落的笔。他把它捡起来,握在手中。笔身还带着地板的凉意。
他没有再看真题卷上那道裂痕,也没有再看“坐标换算”的标题。
他翻开了真题卷的最后一页。那里通常是论述题的位置。题目要求:“试论大数据时代背景下,传统测绘技术面临的挑战与机遇,并结合实例论述注册测绘师应如何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。(不少于1000字)”
一万字?不,这里要求一千字。但此刻,这个“一千字”的论述题,却像一个荒诞的出口,一个可以暂时逃离具体计算、逃离那冰冷数字和切割时间的“嘀嗒”声的避难所。尽管它宏大、空洞,甚至可能同样需要他此刻根本无法调动的深度思考。
林野的视线落在空白的答题区域。他握着笔,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。
窗外的天际线,墨黑中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、极冷的灰白。城市地铁的震动依然持续着,规律而低沉,如同大地永不疲倦的心跳,也如同碾过无数个“林野”的、巨大机器的永恒轰鸣。
监控室里,只有笔尖悬停的微颤,和计时器无声跳动的血红数字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气息带着监控室特有的、混合着电子元件、灰尘和冰冷咖啡残渣的味道。然后,他落下了笔。
笔尖划过纸面,不再是解题的演算,不再是坐标的绘制。他写下第一句话,字迹因手的颤抖而歪斜,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:
“在数据洪流的裹挟下,测绘师的坐标原点,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漂移…”
第一个字落下。距离一万字,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字的深渊。
但至少,笔在动。在计时器下一次蜂鸣到来之前,在轨温曲线画出下一个不知名的符号之前,在疲惫彻底将他拖入“Z”形折叠的黑暗之前——他,开始书写。哪怕只是向深渊投下一颗微弱如萤火的光点,哪怕只是用颤抖的笔迹,在数据的铁幕上划下一道微不足道的抵抗痕迹。
沙沙…沙沙…
笔尖摩擦纸页的声音,成了这间冰冷囚室里,唯一的、也是最后的战歌。
天,真的要亮了。但这光亮,是属于城市的,属于地铁里匆匆乘客的,属于那些拥有完整白天的人的。对于林野而言,他的“天亮”,只是意味着夜班的结束,以及下一个被压缩至0.58效率的循环的开始。而此刻,在这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,他唯一能抓住的,就是笔尖下这行歪斜的文字,和对抗虚无与剥削的、徒劳却不肯熄灭的书写意志。
沙沙…沙沙…
声音持续着,微弱,却固执。与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地铁震动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这个坐标点上,属于林野的、复杂的生存乐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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