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滨海市西北郊的苍凉山脊。这里不是规划齐整、松柏森森的陵园,而是城郊结合部一片被遗忘的荒坡,被当地人称作“野坟岗”。稀稀拉拉的几棵歪脖子树在风中瑟缩,枯黄的野草长得半人高,淹没了大多数低矮的坟包。偶尔能看到几块歪斜的水泥板或残缺的石碑,字迹模糊不清,透着一股被时光和贫穷共同侵蚀的潦草。
陈建国——陈默的父亲,就埋在这里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下。坟前的水泥板斑驳开裂,上面用红漆草草描着“陈建国”三个字,漆色早已黯淡剥落,几乎要被疯长的野草彻底吞没。
此刻,紧挨着这座荒凉的旧坟,一个新挖的土坑刚刚完成。泥土潮湿,散发着冰冷的土腥气。陈默穿着那件单薄的旧外套,冻得嘴唇发紫,双手因为长时间的刨挖而布满血泡和泥土,手臂上卖血留下的淤紫在寒风里隐隐作痛。他喘着粗气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的钝痛。王姨在一旁,用一把借来的旧铁锹,将坑边的浮土回填。
那个深棕色的再生纸骨灰盒,轻飘飘地躺在坑底。它甚至没有完全填满那个不大的空间,像个被遗弃的、格格不入的纸箱。陈默跪在冰冷的泥地上,徒手将骨灰盒周围的浮土拍实。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纸盒表面,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悲凉感攫住了他——母亲劳碌一生,最终归宿,竟是一个可能被雨水泡烂的纸盒子,挤在丈夫同样潦草的坟旁,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。
王姨默默地搬来一块粗糙的水泥板。这是她去附近拆迁废墟里翻找了大半天,又央求一个认识的泥瓦匠用边角料勉强抹平了一面才弄来的。水泥板很沉,压得王姨佝偻的腰更低了些。她和陈默合力,将沉重的水泥板压在新坟的土堆上。
没有墓碑刻字。 没有香烛纸钱。 没有哀乐哭声。 只有呼啸的北风刮过荒草,呜呜作响,如同天地间最原始的哀鸣。
王姨从带来的布袋里摸索出一个干瘪的小苹果,两个小小的冷馒头,颤抖着放在水泥板前。“姐,建国哥…你们…你们在那边…好好的…别挂念了…也别吵了…”话未说完,早已泣不成声。
陈默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,膝盖传来的刺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。他看着那块光秃秃、冰冷粗糙的水泥板,上面只有泥土的痕迹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,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他想喊一声“妈”,想告诉她自己会好好活下去,想承诺会给她刻一块像样的碑…可所有的言语都在看到这个纸盒骨灰和水泥板的瞬间,被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碾得粉碎。他只能重重地、重重地,将额头磕在冰冷的水泥板上!一下,两下…皮肉撞击坚硬的闷响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。额头的剧痛传来,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,混合着冰冷的泥土。
“默默!别这样!别这样啊!”王姨扑过来拉住他,哭喊着。
陈默猛地抬起头,额头上那片刺目的鲜红在灰败的皮肤上格外触目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水泥板,眼神空洞,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。身体里那股被压抑到极限的疲惫和伤痛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将他淹没!剧烈的眩晕感袭来,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旋转,肺部像破风箱般剧烈抽动,撕心裂肺的咳嗽再次爆发!他蜷缩在父母的坟前,咳得撕心裂肺,身体剧烈颤抖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咳出的不只是气,还有浓重的、化不开的血腥味,溅落在冰冷的水泥板上和他沾满泥土的手背上。
王姨拍着他的背,哭得几乎背过气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咳嗽才渐渐平息。陈默瘫软在冰冷的泥土上,大口喘着粗气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深处的嘶鸣。他看着水泥板上自己咳出的刺目血迹,再看看旁边父亲坟前那模糊不清的名字,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: 埋葬了父母,他陈默,一个背负七万八医疗债务、身体濒临崩溃、连下顿饭都成问题的穷学生,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坐在大学的教室里?
知识改变命运? 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那张大学门票,如今看来,更像是一张通往更绝望深渊的单程车票。巨大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彻底淹没了他。
……
滨海市泥塘巷深处,陈默家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,此刻更是冷得像冰窖。家徒四壁,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、一张瘸腿的桌子和一个蒙尘的碗柜。空气里残留着劣质烟草和药片的苦涩气味,那是父亲陈建国和母亲李秀兰留下的最后印记。
陈默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归来,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姨。屋内死寂一片。
床头柜上,一个白色的信封静静躺着,异常刺眼。信封上印着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红色抬头。
陈默的脚步停滞了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,比屋外的寒风更刺骨。他几乎能猜到里面的内容。他颤抖着手拿起信封,信封很薄,却重逾千斤。撕开封口,抽出的正是那张浅黄色的催缴通知单,冰冷的数字冷酷地重申着:人民币柒万捌仟叁佰贰拾贰元整(¥78,322.00)。 而更让人窒息的是,通知单下面,还附着一张打印工整、加盖了鲜红公章的《律师函》复印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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