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张…张主任…我身上太脏了…全是泥…”陈青禾脱口而出!声音干涩发紧!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混杂着狼狈、慌乱和一丝惶恐的假笑,甚至配合着还像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一下,将避开的动作合理化。
张爱国那只伸出的手掌僵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一小半。一丝极其短暂的尴尬和……被当众顶撞(虽然对方找了理由)的愠怒在他眼底稍纵即逝。但他立刻干笑了两声掩饰过去:“啊…对对…理解理解…忙得够呛…那什么…”他顺势收回手,在自己裤缝上擦了擦(天知道他刚刚拍桌子沾了墨水?),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办公室深处那张唯一的靠窗办公桌——那里,李卫国正背对着门口,在唯一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板上放着一只掉了漆的铁皮脸盆,慢条斯理地拧着一条毛巾。
“对了!李书记刚才指示了!”张爱国立刻找到了更重要的由头,声音重新拔高,带着一种传达重要指令的正式感,“抢险救灾是头等大事!但灾情统计也不能落下!尤其是确认各村干部和重点村民伤亡、失踪情况!人手不够了!所以…陈青禾同志!”他再次点名,目光重新聚焦回陈青禾脸上,那里面没有了刻意挤出的笑意,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这份工作交给你!负责中上洼几个小队!挨家挨户统计!必须把姓名、性别、是否在场、具体位置、是受伤还是…遇难!给我一项项登记清楚!立刻!马上出发!”
说着,他根本不给陈青禾任何思考或拒绝的机会!动作夸张地弯下腰,从他那张办公桌靠底板的空当里(避开桌面韩松画图的地盘),吃力地拖出一个厚重的、蓝黑色硬塑料皮外壳的登记本!封皮上用白色油漆写着歪扭的“石壁乡人口普查(七五修)”。本子边缘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污渍,显然尘封已久。张爱国用他那沾着墨迹的胖手拍了拍本子上厚厚的灰,又像甩掉瘟疫似的,动作幅度极其刻意地将本子塞进了陈青禾下意识伸出接住的手里!
硬塑料封皮的冷硬触感顺着手指直透骨髓!陈青禾看着本子上那厚重的灰尘和被塞到手里时的巨大“推力”,只觉得一阵恶心和无力。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担干系!而且……让他去统计那个刚刚吞噬了他“预警失败”记忆的中上洼?!
“愣着干什么?!赶紧去啊!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!统计不准拿你是问!”张爱国看到陈青禾脸上的犹豫,脸上那点残余的假笑彻底没了,语气陡然加重,带着被反复拂逆后积累的烦躁和权威受挫的羞恼。
“是!张主任!”陈青禾不敢再迟疑,抱着那本沉重冰凉的登记本,像抱着块烧红的烙铁,转身就往外走,只想立刻逃离这窒息的环境。至于韩松那始终没抬一下的头,赵前进翻动名册更加缓慢的手指……都如同芒刺在背!
就在他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,几乎要跨出去的时候。
“等一下。”
一个低沉、平缓、没有任何情绪波动,却如同磁石吸铁般瞬间攫住了整个房间气流的声音响起。
李卫国!
他刚刚擦洗完,将毛巾仔细拧干搭在脸盆边缘。此刻转过身,水珠顺着他洗得干净、却依旧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,没系扣,露出里面同样洗得褪色的白汗衫。整个人如同刚刚擦拭过浮尘的古旧石碑。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,视线落在陈青禾手里那本厚厚的登记册封皮上。
“张主任安排的是中上洼?”李卫国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张爱国的呼吸都微滞了一下。他缓步走过来,脚步无声,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。他没有去碰那本子,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塑料硬壳,落在了里面那些注定饱蘸血泪的生与死。
“啊…是…书记!中上洼那边损失也很大,几个小队都需要……”张爱国连忙解释。
“嗯。”李卫国鼻子里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,打断了张爱国的解释,表示知道了。然后,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、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抬起,落在了陈青禾那依旧沾着泥点、被冷风吹得发青的脸上。
四目相对!
陈青禾的心脏猛地一缩!如同被冰冷的钢丝勒紧!李卫国那双浑浊瞳孔深处的东西……不再是他预想中的评估或审视……
而是……一种更深沉!更静默!如同两潭凝冻万载、底下暗流却从未止息的寒泉冰窟!在那瞬间的对视里,陈青禾捕捉到了一丝仿佛早已洞悉一切、却又选择了旁观命运的……冷酷沉静?那目光似乎在说:看到了?天地无情,人命无常,你的挣扎,不过尘埃。
仅仅一瞥!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!
“顺便……看看。”李卫国的声音重新响起,重新恢复那种平铺直叙的腔调,目光却已经掠过陈青禾的头顶,落在了门外那片被雨打湿、依旧蒙着沉重雾气的灰暗天空,那里……似乎有几只灰黑色的鸟雀畏缩地在低空盘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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